曾經有段時間,我並不像現在這樣,叨叨絮絮地向你重覆著我的少年時光和青春細節。我沉默得多,幾乎只是在眾人喧鬧講著笑話的時候,擔任陪著笑臉悶聲喝酒類似那樣的小角色。然而我猶記得有一次,我的朋友怪胎曾經在某個酒氣彌漫的聚會中,刻意靠過來悄聲的跟我說(像娘兒們耳語什麼秘密那樣):“喂,你看過了駱以軍沒,那傢伙的小說。”
那是1996年,我的朋友怪胎想要向我炫耀的那本小說,是駱以軍的《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我那時並沒有太理他,只是嗯嗯啊啊地隨便附和著,一直到隔了兩三年後,我才讀到了那本被怪胎強調“一定要找來看”的小說,像無意間從一道炫光流動之隙縫側身鑽入了一個如達利超現實油畫那樣扭曲而華麗的房間,裡頭盡是令人迷惑且熟悉的事物:那樣蒼白的青春、抑鬱的愛情和欲望、嫁接在電玩店裡頭的廝殺和兜轉、扭曲的時光和輕易的死亡……
自此之後,我就深陷在〈降生十二星座〉裡的電玩店,那被調暗了光度,炫目的閃光從各自的電玩機臺流竄出來,那樣頹壞而壯麗的情境之中。
〈降生十二星座〉後來被喻為當代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沒有人會忘記在螢幕上一次一次用旋風腿打倒對手的春麗、失去最後入口的道路十六,以及那些被遺棄在酒館裡的電動王朝遺臣們……我們皆經歷過這些,以為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身世。那些自己未曾留心記取的時間細節,竟一再地被小說家撿拾而舖陳為一篇篇感傷的故事。使得我和我的那些人渣朋友們,一翻開駱以軍的小說,就像走到失物待領的櫃台,排著隊輪候著翻找出遺失的片段。幾近要讓我一度錯覺,就在我們茫然而無比寂寞地度過的那段少年時光的時間,其實有人正躲在和我們近身的地方,從鑰匙孔那樣的細微暗處,窺看著我們。
然而我們畢竟未及在最恰當的時間裡,為自己逝去的歲月留下什麼特別的標記。一攤開來,殘留的事物幾乎和所有人一樣:褪色的賀年卡、書簽以及生日會照片——誠如他們所指責的,那麼乏善可陳。只有駱以軍一個人在被隨手棄置的垃圾時光裡,像流連在便利店門口的拾荒人,彎腰俯身把那些鋁罐啊塑膠袋或只被咬一口的爛蘋果都撿進他破背包裡。
那既是後來黃錦樹在那本《遣悲懷》後面所說的:“獵殺時間的戰略,一種把生活材料轉化為故事的煉金術。”
在我的朋友怪胎消失了頗長日子的那段時間,駱以軍卻以每年一本之勇態持續寫了好幾個長篇。我那時耽溺在小說家所拼貼出的灰暗色調裡,那些斷裂而枝節錯亂的敘事場景(堆疊了所有荒誕的意象和卑鄙卻無奈的行為),彷彿把眼前的現實世界調亂成形色扭曲的相片。
小說之中那些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彷彿跟小說家有著相同面貌的“我”),總是如此的抑鬱而寂寞。我常常對照著駱以軍第一本小說《紅字團》封面背後,那張架著黑框眼鏡木無表情的欠打臉孔(那時他尚未發胖禿頭),而想起大學時代的一段時日。那時我亦如一個流浪漢那樣漫無目的地在台北街道之間亂晃,我想像這個人如果就在我身邊低著頭沉默走過的話,我會不會認出他呢?(請問你是駱以軍嗎?)我會不會忍不住就這樣喂一聲叫住他,在他疑惑地回過頭來之後無比羞赧地對他說:“嘿。其實……其實我和你一樣。”
於是每當不期然置身在那些煙霧彌漫的KTV,那些空置的教室、闇夜裡無人的客廳、擺著桌球檯和彈球遊戲的PUB……在那樣漫長無光的孤單時刻,就會想起駱以軍小說裡寫的那些面目黯淡角色們,此刻想必是“在客廳中這樣寂寞地嘆著氣”或者“一個人便寂寞無比地縮成一團哭了起來”……
記得有一次無意中翻到《聯合文學》第73期,裡面收錄了駱以軍得到短篇小說新人推薦獎的那篇〈底片〉,中篇小說首獎則是邱妙津--簡直像是被什麼神奇的魔法詛咒般--當時這兩個年輕小說家尚不知道多年後迎面而至的未來:邱妙津在法國自殺,駱以軍依據《蒙馬特遺書》寫了備受爭議的《遣悲懷》。
我至今仍對那運屍人推著老母親的屍體在列車上,生命之末屑(那些身體內正在枯萎的器官)快速剝落的情節一直無法忘懷;許多小說的情景如今猶如脫落的義肢那樣飄浮在我的記憶深處。駱以軍獨特的敘事風格在專欄結集的《我們》中更顯得明顯:通常就是一個不起眼又寫實的開頭(我的大兒子或次子或我妻最近又發生了什麼事),接著便掉進他那永無止盡的回憶輪廓裡(想起我高中的時候……),最後再安排一段虛無詭異的拼貼後就嘎然終止。
而我有時會懷疑駱以軍在文末安排的那一段凌亂跳脫的敘事風格,其實來自於一個孩子總是哭鬧不休而妻子卻無可奈何蒼白憔悴的靜默在旁,那樣無助的父親角色的喃喃抱怨。
走出了張大春巨大的影子,走出了《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甚或《妻夢狗》,如今的駱以軍已經是台灣新生代作者口中的“一哥”。駱以軍自稱的“流浪漢傳奇”--更迫近了生命底層頹廢的關懷和愛--不但是駱以軍和他的老師張大春之區別,同時也是整個世代斷層的起點。
然而還是讓我們回到那煙味嗆鼻的幽暗酒館吧。
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了,我的那些如今彼此失散的人渣朋友們,還記不記得那段漫長且被我們無償揮霍掉的垃圾時光。駱以軍在《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之中的故事,正是我們揮之不去的乏善可陳,無盡的虛無和暗昧的悲傷,一如鏡面,寫實著我們那年的身影。我如今總還是記得,凌晨時分騎著機車從酒館開回宿舍的路上,經過兩旁拉上鐵閘的商店,經過洗馬路的卡車,然後孤伶伶一個人停在紅綠燈的前面,數算著紅燈轉綠的安靜時刻,最容易讓人泛起“我終究還是把自己交給這座堵爛城市了”那樣委屈想哭的情感。
我這才有那麼點了解,那時我的朋友怪胎想告訴我的是什麼,且他也太含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