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K曾經語帶憂傷地對我說:他那不識字的老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每天早上都要把報紙仔細地從頭到尾翻上一遍。彷彿是害怕錯失了什麼,又好像在引頸等待著什麼那樣,天天都定時坐在沙發上翻報紙;且常常就在翻完了把報紙折好之後,又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裡悶不作聲。我的朋友K後來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問她在找什麼(咦妳不是連新聞標題都看不懂嗎),老母親摘下老花眼鏡抬起了頭,竟有點赧然地說,她其實只是在看訃告上的照片。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相熟的人死去。”
我的朋友K聽到他的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愕然不知要如何接話。不知怎麼的,K說,竟然想起了小學三年級的一幕情景。記得那時班上有人出水痘,然後就陸續地蔓延開來;每天走進課室,都好像發現又有同學被傳染(張小傑中招了,蘇志勇也中了……)。彷彿課室裡有一隻看不見的厄運之手,無聲地拂過某人的臉頰,就要長出紅色發癢的痘子。而你不動聲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裡卻惴惴不安地著急--不知道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我了哩。
一直擔心那不斷連續被同伴們預演過了、愈來愈靠近自己的命運。
前幾天我的朋友K從台灣傳來了手機簡訊,帶來了一個年輕作家死去的消息。憂鬱的作者在宿舍的陽台上用絲巾上吊自殺。(後來大批警察粗魯地闖進了死者的房間以尋找作家自死的原因。)而我們又開始從頭屈指數算那些早逝者之名字,想要為他們寫些什麼,才察覺一切都徒勞。沒有人可以再以文字去拼貼回一個生命了,對吧。
我總是會在那樣的時刻恍惚起來,怎麼看都好像是異形那類科幻電影的情節。那些可憐的背著火焰槍或重裝武器的隊員們,彼此失散在太空船的內艙,他們弓著身子走在狹窄的金屬走道,不時惶恐地回望背後黑暗無垠的深處。而我們一開始就知道,隨著劇情推移,他們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被怪物幹掉。最後只剩下整臉傷痕滿身血污的主角,疲倦又孤獨地開著太空飛船回去地球……
我的朋友K有一次跟著他的母親去參加一個葬禮。據說那是母親的一個老朋友,以前十分要好,一起梳同一個髮型,一塊踩腳車去逛街的。K看著他的母親捻著香站在那張遺照(然而那已經是一張老去的臉孔了啊)前面喃喃自語了許久,也不知道為什麼,K說,突然覺得鼻頭酸了,就站在母親的身後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