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時候,我們仍得上中文課。班上的同學對這門課著實有些怨言,不僅是因為上課的時間總是被安排在讓人起不了床的第一堂課;或許更大的原因是我們美術系的新生,對終於進了大學卻仍然必須在沉悶不已的課室裡咬嚼那些拗口的古文句子這回事,還真的是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於是我和我的同學小耿幾乎都是默契良好地蹺了中文課。通常早晨的課室裡就只剩下去年慘被當掉的學長,或者是班上那些勤勞得令人生畏的同學,沉默而無比堅毅地渡過那漫長的中文課時間。
有一次,我忘了是什麼事讓我們起了個早,我只記得我和小耿無比迷惘地坐在中文課堂上(我壓根兒不曉得他們上到了哪一章,而更扯的是小耿大剌剌地連課本都沒帶),恍恍惚惚地等老師來了,才知道那天必須要在下課之前繳上一篇作文。
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光景呢?我記得那間明亮的課室裡,我們皆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著老師踱著步緩緩敘述的作文題目:“想像你就要死去的前一刻裡,最想對哪些人說些什麼話……。”
咦,那不是遺囑嗎?
坐在我前面的小耿,一直轉過頭來對我使眼色,似乎是要向我確定一下什麼。是啊,那是遺囑啊。那時我頓然有種中了陷阱,或者是不小心又走入了某個小說場景那樣的錯覺。彷彿腦海裡有一個鼓脹的紙皮箱,土褐色的粘紙在封口剝利剝利地亂響著,馬上就要被箱裡擠出的東西給掙破。不對啊。那不是本來應該在老去的時候才能打開的秘密之盒嗎?如今課室裡卻正在飄浮著許多從箱底逃走的:一句沒說出來的話、一張揉皺的字團、一個笑靨、蒼老的眼淚、斷肢的愛情……
然而我們又怎能在那些記憶仍飄泊於空氣中尚未著地沉澱之前,就坐在這裡,如此迫視著生命呢?我們班上的所有同學皆如一二三木頭人那樣呆滯在那張空白的稿紙上,努力地想像著燈泡的鎢絲驟然燒斷,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會不會有一句話在腦海裡一閃即逝……。
我早忘了我們是如何渡過那一小段空白而艱難的時光,那確然是我第一次被迫如此認真地面對那巨大無倫的命題。然而我和小耿最後都繳了白卷,趁著老師背對著我們的時候,我們虛浮不已地矮身溜出了課室,回到宿舍睡覺去了。